问
:不谈政治,不谈宗教,单从爱情的角度,您认为亨利八世①为什么会被安妮·博林②所吸引,以至于像变了一个人,连信仰都发生动摇?
注释:
①亨利七世次子,都铎王朝第二任国王。
②原本是亨利八世第一任王后凯瑟琳的女侍官,后与亨利八世发生暧昧关系,两人在暗中偷情,于1533年1月秘密结婚,5月被宣布为合法妻子,6月被加冕为王后。后亨利八世对她的热情消退,直到三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儿伊丽莎白后才稍和缓,但是两人关系在她多次流产后继续恶化。1536年5月19日以私通的罪名被斩首。
刘仲敬
:亨利八世是那种得天独厚的孩子。他的父辈得天下甚难,必须随时随地克制自己的欲望,观察周围的形势,稍微一个动作搞错就会家破人亡。亨利七世运用权术的巧妙是同时代的帝王所少有的,这跟他危险的处境非常有关系。而他结束了红白玫瑰战争以来长期的合法性危机,红白两党都把合法性寄托在他的子嗣身上。他本人的合法性有问题,他的同时代的人和前辈的合法性也有问题,但他和约克家公主的结合生下来的子嗣,就是亨利八世,同时结合了红白玫瑰两个家族的合法性,因此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寄托了国民的全部希望。亨利八世既是被娇养的孩子,又一开始就结合了国民和国家的全部期望。
亨利八世长大的时候,正是文艺复兴式教育在英国登陆的时候。以前的贵族、亲王只需要做骑士就行了,像黑太子那样,稍微学一点拉丁文就差不多了;以后的王子就要了解整个欧洲最先进、最新的文化。亨利八世等于是在这种教育中得风气之先的一个人,他比他的父辈受的教育都要好得多,精通神学和当时的各种艺术,自己也是神学家和作家,如果不是国王的话,文学成就是相当出色的。所以他很小就很自负,再加上国民对他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自负就更是理所当然了。凯瑟琳王后原本是前王子亚瑟——亨利八世那个早逝的哥哥的妻子,她从西班牙带来一套西班牙的宫廷礼节,对当时刚刚向欧洲敞开大门的英格兰来说的话,就一度以为这就是欧洲文化的最先进成就。
安妮·博林从法国回来的时候,英国宫廷的老派人士都看她不顺眼。当时实际上英国分为三层文化。伦敦以外的各地乡绅仍然是保存着古老的英格兰那种作风。当时的英国乡绅阶级经过红白玫瑰战争的重新洗牌,有很多人都从原来的比较富裕的自耕农刚刚起家,挤入了一个接近贵族的阶级当中,他们强调的还是淳朴,并不强调虚文,对于伦敦的高级文化和海外的高级文化都不是很感兴趣。英国宫廷刚刚接受了西班牙的礼节,而西班牙的礼节部分的受到东方的影响,部分的受到意大利和罗马的影响,强调的是细致和精致,但是失之僵硬。
因为西班牙式的贵族作风是强调高傲和矜持,不苟言笑,上等人说话是不能够随便说的,尤其不能像下等人那样随随便便开玩笑,开玩笑是不庄重的体现,对女性为大忌。女性一部分是受贵族风格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受东方风格的影响,因为西班牙人毕竟是受阿拉伯人统治过一段时间的,所以特别重视男女之大防。而法国宫廷的风范呢,是强调儒雅风流,女性尤其要口角轻灵,轻轻骚动男性的心弦,能够在不经意之间,一投足一举手一个眼神,就让男性自觉自发的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能够把这一套操练到炉火纯青,做到亲切而不轻佻,那就算是宫廷教育的上品了。
安妮·博林把这一套带回了英格兰,就在宫廷当中掀起了一场通词膨胀。安妮这种活泼轻快的作风,在老派妇女看来就是有点不正经,滥用自己的女性魅力操纵男性,来给自己达到不正当的目的,体面的妇女是不应该这样操纵男性的。但安妮其实,就当时那些攻击她的人散发的无数流言蜚语来看,其实也不是很坏。她操纵男性,也不过是让那些年轻侍卫之类的给她帮一些小小的忙,这些在后来绅士风度比较发达的时代,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顺便说一句,英国绅士风度的发达,跟都铎王朝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在这个新风格形成的过程当中,安妮·博林起的作用不小。
以前黑太子时代,英法百年战争时代的骑士风度,跟后来文艺复兴时代的绅士风度有一点不一样,就是一味的强调勇敢。百年战争时期的骑士表现他们骑士风度的做法是这样的:相互之间打赌,说我的情人比你的情人更漂亮,如果你们不服的话,就向我挑战吧,挑战的结果,如果谁打赢了,那么其他人就只能心悦诚服的承认,这个打赢的骑士,他的情人是最漂亮的,我们的情人以后就不要拿出来吹牛了。安妮·博林以后,特别是她的女儿伊丽莎白以后,绅士风度的特点就转向为炫耀文艺范。虽然绅士风度仍然是要以骑士精神为基础的,仍然要以勇敢、不畏死为底色,但是重要的还是要显示你自己的文化教养,显示你有几分熟悉整个欧洲、整个基督教世界的文化教养节操。安妮·博林本人死的时候就有一句名言叫做,我脖子很细,刽子手......【1分钟时间到】
问
:站在男性的角度,怎样抗拒那些特别有魅力的女孩子?如何解决色令智昏的难题?
刘仲敬
:这个问题没几个男人能够解决。年轻时候的亨利八世本身并不是一个浪荡子,其实他对于婚姻的神圣性是看得很重的。他最初娶凯瑟琳的时候,年纪还轻,凯瑟琳是他性方面的启蒙者,因为凯瑟琳是一个已经结过婚的女人,同时也是他政治方面的启蒙者。亨利即使在离婚以后,对凯瑟琳仍然是怀着极大的敬畏和关爱。他一再承认说是,在他年轻时候看来,凯瑟琳其实是很美的,待他也很好,在婚姻生活中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凯瑟琳来自斐迪南家族,是非常娴熟于政治手腕的,而且因为格拉纳达征服得到的东方经验,从她的角度看来,英格兰这样草昧初开的年轻民族根本谈不上是权术与治术的。亨利八世后来有一点治术的观念,其实也是从她那儿学来的。
问
:您曾经说过,私生活混乱的人一般意志薄弱,缺乏自我管理能力,不值得信任,亨利八世是否属于私生活混乱意志薄弱的类型?为什么中央集权时代的法国人还期盼着自己的国王有更多的情妇,认为这是男子气概和统治力的特征?
刘仲敬
:亨利八世早年倒不是意志薄弱。他年轻的时候,情欲最旺盛的那二十年,可以说是守身如玉的典型。他对和凯瑟琳的婚姻是否合法,有很多神学上的争议,但是却非常老实的写了无数论题,是关于神学和法学上的论题,自己反驳自己,一会儿觉得这样的婚姻似乎不合法,为了合乎道德起见,不应该让错误继续维持下去,一会儿又觉得,即使是不合法,但是婚姻是神圣的,解除它是不是更大的不道德。一般的通俗作家把亨利描写成一个好色的人,以为他厌倦了糟糠之妻,想要要年轻姑娘,就找了一帮御用文人替自己做宣传,实际上他主要是自己跟自己打官司,而且在这性欲最旺盛的时间内,他基本上没有出轨。
但到中年以后,他反倒开始堕落了。他堕落的原因其实也就是因为当时的权力真空给了他个人太大的权力。当时是士绅阶级控制的下议院刚刚开始掌权的时候。在以前,国会主要是上议院掌权,下议院跟着上议院走;现在,都铎王朝给下议院开辟了极好的机会,所以国王和下议院合作得相当愉快,下议院很高兴在他自己不大关心的问题上拍国王的马屁。例如下议院基本上是乡绅和商人,他们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重新解释普通法,确定财产权,只要国王在这些方面能够跟他们充分的合作,他们是很高兴的把国王捧成罗马的继承者,唯一真正正统的教会继承者,各种伟光正,于是国王自己也被捧得昏了头。再加上天主教会的势力一溃退,权力真空一度让国王给填补起来,而地主资产阶级还没有想到要跟国王争权,这时候他就陷入忘乎所以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