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的问题是,他可能会造成一个真空期。
:从南北战争到二战和冷战,美国通往罗马之路已经锁定,路径锁定后不是靠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即使特朗普当选后也无法改变。您在英国脱欧后认为黑天鹅已经起飞,并断言将迎来一个动荡的时期,各国可能会去搞自己的法郎、马克,世界将处于战争前夜。这两种观点是否矛盾?
刘仲敬:实际上我是指的这样一种可能性,孤立主义比帝国主义更容易引起战争。因为帝国主义的威慑是非常明确的,如果你做了某一件事情,一定会发生战争,在这种情况下,潜在的侵略者经常是不敢动的;而孤立主义会放出模糊的信号,让潜在的侵略者觉得,如果我这么做了以后,也许你不会干涉,但是你真的做了以后,他又真的会干涉,于是这样,战争的可能性反而会加大。这实际上是国际关系史中的一个基本常识。特朗普的问题是,他可能会造成一个真空期。例如,我要减少其他盟国对美国的依赖性,然后其他盟国自己能不能够像他要求的那样迅速自己负起防务责任?这两者之间就可能有一个窗口期。在这个窗口期当中,就可能发生类似克里米亚战争那种情况。而真的要发生战争的话,他就不能当真像他说的那样不管。最现成的证据就是朝鲜战争,美国已经说过了它的防线不包括南韩,但是……①
1、1950年初美国政府公开宣布朝鲜半岛处于美国远东战线的防御圈之外,美国对朝鲜问题的一切计划都是以从朝鲜脱身为基点的。这一政策的理论依据是杜鲁门1月5日的声明、艾奇逊1月12日的演说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第68号文件,而这一政策的实施方案则是2月初参谋长联席会议在东京制定的“非橄榄球”作战计划。然而朝军侵入韩国后,美国最终被卷入战争。
问:民主党桑德斯的崛起,结合共和党特朗普在内政上的左倾,是否说明美国国内生态在最近20年已经向老欧洲的官僚社会大大靠近了?
刘仲敬:这不是美国国内的问题,而是世界格局的问题。假如你有一帮吃苦耐劳但是不能打仗的越南人,那么他们就可以把美国中下层劳工的工资标准降低一半,但是他们生出来的孩子不会像美国原有的中下层劳动者那样能够当兵保卫美国。这种情况其实在罗马过于强盛以后是自然而然会发生的,等于说是随着蛮族性和费拉性的不同比例,各个族群在帝国结构中形成了不同的分化。特朗普要保护的就是这些中下层的劳动者。他们如果在一个完全没有战争的世界上,完全依靠恶性竞争、低人权优势竞争的话,就有可能会被第三世界的血汗劳工挤出去。为了保护他们,那么美国就需要产生类似凯撒主义式的政治反击。
问:为何美国国内舆论对美国大选候选人的评价出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极度两极化现象?
刘仲敬:两边的势力是不均等的。基本上所有的媒体和民意调查机关或多或少的都是反对川普,特朗普基本上是只靠他自己的草根粉丝,凭他的一张嘴在那儿搞,而且他虽然是有钱人,但是他基本上没有花多少钱来竞选,而绝大部分竞选基金都归到希拉里一边。多少年来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很明显,这是精英和草根全面分裂的迹象。草根阶级无论是支持茶党、支持克鲁兹还是现在支持特朗普,明显都是对精英阶级失去了信心。而且这个过程不是这次大选开始的,至少从茶党运动就开始了。茶党运动在当时看起来算是声势浩大,但是跟后来的克鲁兹比起来就声势小了,跟现在的特朗普比起来声势就更小了。可想而知,这不仅仅是特朗普一件事情,即使特朗普现在没有当选,下一届总统选举的时候还会更加声势浩大。
问:为何中国舆论对美国大选候选人的评价出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极度两极化现象?撇开受美国舆论波及的因素,中国各派势力力挺或死拍特朗普的动机是什么?
刘仲敬:中国舆论对特朗普不算是两极分化,算是没有方向的碎片化。官媒基本上是以黑希拉里一派的美国外交政策为主,因为那是他们的传统,他们原先也就只会这么黑。尽管现在的选情已经发生重大变化,美国的政治生态已经发生重大变化,但是他们是如此的迟钝,根本适应不了新出现的东西。比如说,他们只会黑希拉里和传统的美国外交政策,根本不会黑特朗普这样新出现的不按牌理出牌的外交政策。至于是民间的舆论,那完全是各式各样的郢书燕悦,各式各样的碎片化,从应声虫式的小粉红,到老派的民小,到各式各样的右狗流派,没有一个一定之规的。
问:虽然(略)造成的经济萧条会逆转全球化进程,但是罗马的权力还未达到顶峰,也就是说美国的对外影响力还处在上升阶段。在这种情况下,未来几十年全世界怎么可能会更加动荡甚至爆发战争呢?
刘仲敬:全球化的逆转会导致(略)的崩溃,但是反过来却不行,两者是不对称的关系。(略)经济崩溃不崩溃,这跟印度尼西亚或者墨西哥经济崩溃不崩溃差不多,影响也只有那么大分量;但是全球化如果逆转的话,那就是说人家就没有多余的工作机会分给你这个最不熟练的血汗劳工了,这样一来,你的主要产业和主要收入都会土崩瓦解。影响力的强大是这样一个意思,就是说,在美国以外的其他地方,秩序持续崩溃,因此美国尽管本身并不乐意输出秩序,仍然是由于水往下流一样的自然驱使,只有你这儿有秩序,而其他地方都产生不出秩序,那你的秩序会不由自主地辐射到其他地方。罗马和二战以后的美国也是这个样子的,客观形势使它很难从欧洲撤出。
问:如果美国力量达到顶峰,将共和国改为帝国,会不会在全世界掀起一阵复辟君主制的浪潮?
刘仲敬:西方传统中的帝国和国际关系中所谓的帝国主义,不是指的一个有皇帝的国家,而是指的在一个联盟体系中,其中一个盟国拥有压倒性的军事优势,使其他名义上跟它平等的盟国在军事上和外交上需要依靠它保护。这样一个特殊的邦国通常是共和邦,因为只有共和邦,内部的宪制优势才能使它发挥出这样巨大的力量来。例如雅典帝国和罗马帝国,它的核心都是共和国:所谓雅典帝国就是指的提洛同盟,雅典在提洛同盟中享有压倒优势,关系跟美国和它的北约盟国是非常相似的;所谓罗马帝国也是指的罗马及其盟友,罗马本身恰好是一个共和国。所以帝国跟君主制本身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它的实际意义很像是儒家政治学里面的霸政,帝国就相当于是霸,一个有霸主的联盟体系。
hhh称帝这件事情其实是东方传统中才有的,在真实的罗马历史上并没有产生过。我们都知道,罗马帝国的创始人奥古斯都,他的法定称号是princeps,就是第一公民,像拿破仑的第一执政官那样。第一公民这个词其实是西塞罗发明出来的,为了解决罗马晚期宪法危机,他认为需要建立一个强有力的行政首脑,于是就建立了一个第一公民制度。罗马皇帝的真实头衔实际上是保民官和元戎,也就是说,人民领袖和大军的统帅。由于他掌握了这样的权力,事实上他是至高无上的,但是从法律上讲,他仍然是共和国的一个官员。所以罗马帝国这件事情,实际上是只意味着,第一,罗马共和国在国际体系中享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可以跟它的盟国和外国实施我们现在称之为单边主义的权力;第二,保民官和元戎的职位合一。